职业充场人,假装在消费

职业充场人,假装在消费

8月上旬的一个夜晚,22岁的陈小可“应邀”去参加位于北京朝阳区的香奈儿珠宝展——她是去给活动“充场”的。

作为一个应届毕业生和职场新人,两天前,她在北京一个网络兼职群里找到了这份工作,报酬是到场逛一圈25元。

珠宝展在一个艺术园区举办,主题为“遇见你的CRUSH”(遇见你的心动),力推香奈儿新款Coco Crush系列首饰。展厅入口站着一排高大帅气的迎宾型男,空调强劲,展厅里的主色调为黑白二色,有这个百年品牌一贯的简约和品质感。

一切都精致得如梦似幻。那些戒指、手镯、耳环被悉心陈列于玻璃展柜中,有的还镶嵌着钻石,在灯光照射下熠熠生辉。展柜下方是装饰用的复古磁带,再下面挂着耳机,耳机里,一个甜美的女声在问观众:“你心动了吗?”虽然这些首饰没有价签,陈小可心里清楚,它们的价格“起码一两万”。

不少精心打扮的年轻女性在这里拍照留念,凹出S型的曲线,有人还有摄影师跟随,而职业充场人陈小可则是下班后匆匆赶来,没化妆,穿着T恤短裤、一双板鞋,全身穿搭加起来不超过500元。

“我灰头土脸走进去,有种格格不入的感觉。”刚进门,陈小可就感觉自己“很村”。

读大学时,她是有胆子走进奢侈品店看一看的,哪怕不买,“毕业之前,父母会给你好的生活”。但勇气在大学毕业之后逐渐丧失——她发现,靠自己能过的生活可能“也就只有这样了”。如今她和朋友合租在北京东五环外的一个小单间,每天穿越大半个北京城去上班。扣掉房租和生活费,她每个月的可支配收入是2000元。

为了节源,她开始学做饭。为了开流,她开始在业余时间做包括充场在内的各种兼职。

香奈儿官方小程序显示,这次珠宝展推出的新品中,最贵的是一款戒指,售价89500元,以目前陈小可的收入计,要她3年多的积蓄才买得起。在珠宝展的试戴厅门口,当被销售人员问到要不要试一试这些首饰时,陈小可的第一反应就是慌张拒绝,“不用不用”。

不过她也在心里嘀咕,虽然有的首饰镶了钻,但它们的材质都是18K金,有这钱还不如去囤块真金子。

她在展馆逗留了共计20分钟,包括观看一个优雅的男女双人现代舞。此后,她将现场拍摄的“到此一游”照发给中介,完成了充场任务,次日成功入账人民币25元

从恍若梦境的展厅出来,走上几百米,陈小可瞬间回归了现实——晚上8点,地铁站人头攒动,几乎都是和她一样的普通打工人。排了快半个小时,她终于挤上晚高峰的地铁。

等疲惫的她回到小小的合租房,已经是晚上9点多了。

这场香奈儿的珠宝展持续了七天时间。在展览开始的第四天,多个北京网络兼职群就已经出现与之相关的充场广告:“一次欣赏高级珠宝的机会,机会难得不要错过哦!!!”

这些广告会特别注明:来充场的人必须“外表干净整洁不邋遢”,“不要穿拖鞋背心”,并强调“禁止现场提充场等字眼”。

显然,大招充场者之举,意味着这个展览的人气并不理想。

中国奢侈品消费正处于疲软之中。尽管香奈儿今年5月发布的2023年财报显示,其销售额同比增长了16%,但很多奢侈品品牌的日子不太好过。Burberry 2025财年一季度财报显示,其在中国大陆销售额同比下降21%。Gucci和Bvlgari母公司开云集团2024年上半年财报显示,其在以中国为首的亚洲市场(不包括日本)销售收入同比降了10%。

8月初,在香奈儿珠宝展之后,一个北京兼职群里出现了Bvlgari展会充场人员招募广告:充场一次30元,“到现场拍张照片就完事”。

通过外聘充场人员来营造繁荣景象,正在成为不少行业心照不宣的选择。

2024年3月的一天,家庭主妇王玉鹃从佛山来到广州琶洲会展中心,为一个家博会活动充场。充场内容很简单:在展厅停留10分钟,报酬30元。

从佛山到广州琶洲会展中心的地铁票来回要16元,但王玉鹃平时也会去广州逛街,她觉得做做充场,一是见见世面,二是可以顺便把路费赚回来。

她还有一个目的:打探市场行情。“房地产今年行情很差,家具行业也是。”王玉鹃说。她家生意与之有关,她的丈夫开了一家家装店,今年也感觉到了寒意。

那是一个工作日,在家博会展厅,王玉鹃发现了一些中老年人和学生,她隐约感觉他们中大多数都是来充场的,如果现场只有真实观众,“可能就是稀稀拉拉的”。

在刚过去的夏天,上海的何炜也去一家大型保险公司充了5天场。原因是中介告诉他,那边包中饭,有小吃零食,每充一天场有180块收入。

“反正闲着也是闲着,天气这么热,还可以蹭蹭空调。”何炜决定去薅羊毛。

充场前,他被要求先去这家公司的营业网点做一个评估,“看你适不适合做保险”。评估通过后,他被要求填写保险公司介绍他过来的员工的工号。他也有了自己的工号。

“这其实是一个员工的入职培训。不同的讲师给你讲人一辈子会遇到多少风险,讲自己现在赚多少钱,讲做保险是有爱的。”他说。

一位保险经纪公司高层告诉凤凰网,保险行业是一个重度依赖“人”的行业,但目前行业承压,销售人员流失严重,在此情况下,保险公司的核心KPI指标,就是“上号且开单”——“号”,也就是新员工的工号,“大家都不计成本地希望这个指标好看。”

“关键是,能不能找到这么多人来满足KPI指标。”他表示,充场因此变得合理。

“被说着说着,脑子总是会有点动摇的,有的人可能就从做充场慢慢开始去卖保险了。”何炜说,和他一起培训的有40多个人,他加了一些人的微信。培训结束不久,他发现,其中确实有人开始热情兜售保险,天天在朋友圈发各类保险信息,“对保险公司来说,这就是增员”。

职业充场人,假装在消费

医疗会议,也开始成为充场人员的聚集地。

2024年以来,陈小可已经参加过两次医疗会议充场。“会议内容实在是很无聊,真正听的只有那几个人。”

9月上旬,一个高端医疗会议在北京朝阳区一家四星级酒店举办,为期三天。演讲者中不乏来自国内顶尖医院的知名医生。

早晨7点多,为这个会议而来的一百多名充场者就聚集到了附近的地铁口。他们多为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也有少部分三四十岁的,不少人会互打招呼。

参加一天这样的充场,报酬是70元,以及一顿中午的盒饭。

几位中介也到了现场。他们口头和在微信群告知自己招来的充场人员,一会儿要去哪个分会场。他们还提醒,签到时,在单位栏随意填写一家医院的名字即可,职务不要写医生,可以写护士。另外,千万不要说自己是来充场的。

当进入酒店,在大会工作人员处签到后,充场人员马上开始娴熟地寻找现场发放礼品的医疗厂商展位,并通过扫码或签到,领到了小风扇、香皂等。有医疗厂商人员嘀咕,发现有人领了一份礼品后换了衣服和帽子,又来领了一份。一位充场女性落座后马上盘点袋中小礼品,并指着一瓶葡萄糖口服液告诉凤凰网:“昨天没有这个,昨天有湿纸巾,两盒。”

会议在早晨8点多正式开始。刚开始时观众不多,能容纳一百多人的一个分会场只坐了四十多人,其中有少数身着正装、认真听讲并不时做笔记的参会者,其余三十多人都是穿着休闲的充场者——他们是早晨一起从集合地铁口走到会场的。中午休会时,留在会场吃盒饭和休息的也是他们。

对非专业的充场者们来说,会议的内容极为艰深枯燥,全程不时出现“RAS抑制剂”、“GLP-1受体激动剂”、“SGLT-2抑制剂”、“他汀”、“吡格列酮”等专业医学名词。凤凰网在现场看到,有人一直在静音刷短视频,或者在刷淘宝,还有一位三十多岁的女性充场者在划拉自己手机上置顶的多个兼职群。中介在群里提醒着,“困了的出去上厕所活动活动,别睡觉”

但坚持到下午,少数充场者还是扛不住了。其中一位年轻男性打起了呼噜,声音响彻全场,直到被前方的一个观众骂醒。

如今,网络兼职群正在替代传统的线下日结工市场,不断发展壮大。

李帆是上海的一位网络兼职小中介,他告诉凤凰网,自己刚开始也是通过网络做兼职,一年前开始“升级”做中介

他表示,在这个行业,像自己这样的小中介被称为“领队”。领队们对接大型劳务公司,相当于其分包商,把从大型劳务公司接到的单子派发给兼职者。这其中,就有不少充场的单子。

要组建自己的兼职群并不难。李帆会在各大社交平台发布兼职信息,留下联系方式,从而将新人导入微信群。目前他有4个网络兼职微信群,每个群400多人,其中有想赚零花钱和补贴生活的上班族和学生,还有一些失业或曰灵活就业者

对中介来说,在所有兼职中,充场的钱可能“是最好赚的”——很多兼职一次只要几个人,而充场一次可能就要几十个人,李帆每次可以从每个充场人员身上“赚差不多10块”。李帆只是把做中介当副业,他认识的一些全职大中介,一个月可以赚几万块钱

但其实这个钱又并不好赚——“要付出很多时间,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找你,很烦。”

李帆的烦心事之一,就是“放鸽子的人特别多”。好在,在这个靠脆弱的口头协议维系的网络陌生人社会,中介们快速摸索出了一套有效的管理方式。

比如交押金。每个充场人员在参加活动前需要缴纳5-15元不等的押金,活动结束后,押金和报酬一起支付。如果临时爽约,押金不予退还。

又如多招“备胎”。李帆表示,如果一个活动需要30个人充场,有的中介会招35个。如果这些人都来了,就是先到先得,中介向其他人赔偿路费。“这样容易招骂,但有的中介经常干这种事。”

更让李帆焦虑的是,行业也越来越卷了——“这个行业本身没什么门槛,做的人多了,大家就互相卷价格。”

还有一些充场活动充满了风险,比如办卡充场。李帆说,这类充场来钱快,但可能违法,他“从来不碰”。

他听说,这类充场主要是用充场人的身份信息办银行卡和电话卡。一张身份证最多可以办15张电话卡,收购价是30元一张,充场人办完卡后,这些卡“肯定被拿走”,之后就不知所踪了。

另一方面,甲方客户对充场人员的要求也越来越高。很多兼职群里,中介要求报名者先发照片,提前筛选。就凤凰网了解,中介对充场者的要求包括但不限于:为卖房卖车活动充场,需要看起来有钱,长得像老板;为高端会议充场,禁止邋遢埋汰;为接待客户的公司充场,需要自带笔记本电脑;为餐饮店充场,有时单人无法参加,需情侣或朋友两人一组。

不久前,一个参加装修展会的公司想跟李帆要十几个人充场,显示自己生意兴隆。客户对充场人员的要求是:上海本地人,有房,懂装修知识,年龄35-50岁,到场停留约1小时。

李帆开价80元。他表示,这80元,扣掉自己发布到兼职微信号等渠道的手续费和他的中介费,充场人员也就能拿到50元。

但这生意最后没成——80元一个人,客户嫌太贵。

如今,天天关注兼职群信息、靠充场每次能挣20-200元不等的打工人陈小可,逐渐习惯于从一个日结工的视角看待世界。

在进入香奈儿珠宝展展厅之后,她开始自动给在场的人贴价签:

那些带摄影师的、让她感觉和自己“很天差地别”的精致小姐姐,可能是主办方请来充场的网红,估计出场价不菲;

那些给观众做服务引导的又高又帅的小哥哥,可能是模特,市场价是五六百块钱一天,中介克扣狠一些的是一百多——她差一点就脱口而出问他们工资了;

那些维持秩序的中年黑西装男性如果是兼职,应该也比较便宜,一百多块钱一天;

至于那些在中介要求的某块特定展板前拍“到此一游”照的观众,如果相貌普通、衣着平平,有部分可能就跟她一样是充场的,逛一次25块钱……

她恍然发现,原来世界正如那个经典的网络金句,“就是一个巨大的草台班子”。

发出类似喟叹的,还有人在南方某一线城市的严华,他无意间被卷入了一个更高端的充场局。

他告诉凤凰网,今年春末的一天,一个朋友告诉失业大半年、快要弹尽粮绝的他,一位老板人在外地,要找一个人帮自己紧急在当地开一个会,会上“有吃有喝有玩”,价格是50元

从严华租的房子到会场,坐地铁要一个小时。他嫌远,开价100元,对方同意了。

严华以为是普通的会议充场,和一堆人坐着听听就行。很快,他出发了。地铁上,老板发来一份自己公司的简介,说会场上可能会有人来谈合作,要严华背一下。严华努力把简介记在了脑子里。他设想的画面是,自己身边的观众可能会和自己攀谈,聊一聊业务。

进入会场所在大楼,出电梯之后,他发现有些不对劲。这是一家网络公司的新品发布会,到场有一百来人,除了媒体,还有很多商界人士。在场男士很多穿的是西服正装,而他当天穿的是一条休闲裤。

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电梯外面就是红毯,他先是被引导走上红毯,在红毯旁边的大展板上签名,然后就有记者围过来采访,问他怎么看本市出台的与他所在行业有关的政策,如何看待开发布会这家同业公司的竞争,如何规划他的公司未来的发展之路。他努力背答案,应付了过去。

进到会场之后,他发现了精致的小蛋糕和水果,但不幸的是,他的座位被安排在第一排的主位,属于全场重要嘉宾。无暇顾及小蛋糕和水果,他继续紧张默背公司简介,“我是冒充的嘛,就怕待会儿人家问的时候,我连公司名字、公司做什么都说不出来,那就尴尬了”。他还在绞尽脑汁想,怎么把简介那些枯燥的书面语转换成口头语。

现场的压轴戏是一个多方合作项目的签约仪式,他硬着头皮和数位商界人士上台签约,“别人都是龙飞凤舞,我是小学生那种狗刨一样的字,签的还不是我的名字”。在台上也要发言,内心惶恐的他强装镇定,介绍了公司,赞扬了政府政策,表示愿意与竞品公司相互扶持、共同进步

下台后,他又被记者采访了一次,说的内容大同小异。

会后主办方安排了海鲜大餐,严华生怕露馅,想尽办法推辞了——“中国人最喜欢在饭桌上聊工作,万一穿帮了怎么办?”

他和其他嘉宾一起坐电梯下楼,其他人都坐到负1和负2层的地下停车场,就他一人坐到1楼,逃也似地奔向地铁站了。

文中陈小可、王玉鹃、李帆、何炜、严华为化名

作者:陈默

来源:凤凰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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